他是我的第一任學生，三十年的時光流水般緩緩逝去，而他就站在時光的岸邊，微笑著，齜牙瞇眼式的樣貌看著我。

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傻咧咧對我好像是不屑的神情，但他那個年歲是不懂得不屑的含義的，或許是我錯解了他當年的無邪，他學習不是最好的但字體寫得卻是最糟糕的，也許算數學還可以算得上合格，不至于混淆了數學概念差，積，和。但無論如何，他真的不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。雖然在農村他并不調皮，但黑黑憨憨的樣子，實在不是能博取老師歡心的主。

那一年，我做他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，要和班里愛唱歌的歌神賽歌，要和善于說謊偷竊的大圣拼智，要和耍聰明愛算計的能豆斗勇，要護孤僻的學霸畢業周全，還業余專修了河南大學的漢語言文學考試。而他，真的很難算得上在我的精力關注范圍內，他，是令我作為老師的角色很省心的組員。今天回顧，我內心對他充滿了感恩，甚至于超過他對我的由衷的感謝。

對他最清晰的記憶是他在課堂上突然問我：“老師，你說我們應該向誰學習？”我竟然脫口而出：“你們就向我一樣即可！向我一樣熱愛學習，即使如此，你們至少需要10年才能趕超老師。”現在想起來，我那時好年輕氣盛啊！也許就是在那時他低了頭捂住嘴竊喜了。其實為這句話，我還是費了很多精力讓自己提升，以免愧對當初誓言——一日為其師，終身為其師！

那一年，鄉30多所小學統一比賽考試，他也在抽考人員之列，竟然拿了個全鄉第一，這是初來乍到的我和我的同事始料未及的。但我的確因為這次考試為自己初為人師開了一個好頭。

小學畢業他們順利進入初中，其中經歷了我要結婚之人生跨越，他們聽說了誤以為我要遠走了，一個個跑到我家哭了起來，還說當年的校長是個大騙子——騙他們說他們的老師才十八，否則肯定讓自己的爸媽幫著老師找婆家。現在想起這些個花絮，當年的他們對我，是怎樣的真誠和愛戴啊！

貴子未必出寒門，親出寒門不沉淪。三年初中，農村的孩子多半相繼各奔東西了，同班的學霸順利進入縣城第一高中，而且是提前招生選拔而就，他參加中招定向入取差三分要交費1800元，一千八百元在當年是我一年的工資收入，是他全家人的口糧，當年高中的學費是每學期三百元，1800元他可以在普通高中完成三年的高中學業，于是他帶著他的會種植鮮花的父親來找我，爭取我的意見是拿1800元上縣城第一高級中學，還是拿300元去讀縣城的普通高中，父親不想虧待了兒子，兒子不想因上學為難父親——所以最終想到了我并且找到了我。

我說：“你認為縣城普高的老師能教得起你嗎？普高的老師會耽誤你嗎？”

他說：“當然教得起，自然不會耽誤。”

我說：“關鍵是看自己如何努力！遵從自己的內心。”

他最終選擇了普高，學習一直很好，高二試考就過了二本線，高三逢上非典，他父親著急忙慌拉上我說借我吉言給孩子高考助力，我買了些餅干和幾包方便面在學校門口隔著大門說了幾句話，當時我記得還把自己剛寫的一首抗擊非典的詩歌送給了他，他接過詩稿很輕松又很莊重地說：“老師，您永遠都是我的老師！”我的淚，一下子就涌出來了！

這么多年在農村當老師，風里來雨里去，自行車，摩托車，電動車加起來騎壞了十來輛，并不是領導多么器重同事之間多么和諧，而是如他這般的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一句話一段情堅強地支撐了我，也挽留了我。讓我年年如那年，日日都如昨。

再有他的消息，時間過了五年，他的同一班學生都有結婚生子的了，一天，他的會種鮮花的父親突然來到了學校辦公室，指名道姓又是來找我的，手里還提了好大一包糖果和瓜子，我只說是不是孩子要結婚了？老哥哥憨憨地說：“結婚可不好來請老師隨禮，老師又不是老板，是你的學生又麻煩你給個意見，這孩子考上研究生了，但是還被咱縣第一高中校長選中了，還能入編當第一高中的老師，這可咋辦？”

我也懵圈了，這人生大事已超出我一個鄉村小學教師的思維范疇，是繼續上研究生還是回鄉工作？真是魚和熊掌啊！辦公室里的老師也七嘴八舌出謀劃策，但沒人有先見之明。我突然想起他中招選擇高中時的勸言“多聽取自己內心的聲音，做出無愧于自己的選擇即可。”

好像又過了三四年，聽聞他最終還是選擇和女友雙方一起攻讀了碩士研究生。

忽一日，好像是舊歷新年的前幾天，他打來電話說：“宋老師，我記得好像就是臘月二十幾是您的生日，一會我帶著我女朋友去拜訪您。”我有些惶恐，從初為人師的青春年少到碌碌無為的已知天命，我如何去面對自己的過去和國之天驕的他？

我一再推諉并沒有阻止他的到訪，他還是老樣子，只是身軀更高大健壯結實了，好像真的是求學期間抗棉花包掙伙食費鍛煉成的。他的端莊惠中的女友給我握手問好，知禮的對我說：“宋老師啊，你的這個學生，我們在大學期間因學習互補而相識，他是我們學校的數學物理大王，但英語真是差，我什么都馬馬虎虎就英語特別好。你說我們倆學習起來也就算了，每每閑聊，他聊著聊著就不知咋的就聊起了你，我就特納悶，心里就生疑惑，我就很不明白慫他沒出息，心想一個小學老師有啥好聊的？人家還因為我這句話生氣了。”

我接過話說：“其實我對他們那一屆學生很用心，但我并不偏心，人人都說我偏心他自己，我倒沒覺得，你們家這位我并沒覺得哪里對他特別關照了？”

他卻很莊重地說：“宋老師，你知道嗎？15年前，我們學校抽考，數學老師說我字寫得不好，不想讓我去，你說給我一次機會，我剛好走到辦公室窗戶下面聽到了，我當時就想，我一定要寫好字，考好，我一定抓住這次機會，是您給了我一次機會，讓我開始學會一步步證明我自己可以做好許多事，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您宋老師的那次機會就沒有我張東升的今天，我永遠感謝我的宋老師！”

我的淚，又如當年，不覺涌出——我感到非常慚愧，我是否一直如初謹言慎行，時時事事為人爭取機會提供幫助了呢？

從那時起直到今日，他和女友每年返鄉過年總是要來看我，每年的教師節，再也不會忘，因為有他提前一天的祝福。今年，他的女兒也上三年級了，臨開學，他又打來電話，詢問我如何引導孩子分析課文，閱讀理解，還有作文謀篇布局。我批評他太過急躁和焦慮，會給孩子傳遞不好的信息，影響孩子的思維，損傷孩子的學習積極性，他在電話那邊一直說“是的。”我告訴他如何通過閱讀掌握文本內容，通過有聲誦讀增強語感體悟文字背后要表達的情感，他不無感慨地說：“快三十年了，老師，您永遠是我的老師！”我笑著對他說：“若有機會，放假把小丫頭給我快遞過來，我幫你調教。書本上那點東西，只要得法，學好也不難。”他說：“老師，謝謝您！有問題，我就想到了你，我只能找您。你要多保重！”

頭腦里，是他每次向我轉身說再見的情景，正如當年他看我一眼，低頭竊喜的模樣。也許我年過半百，在他心中亦如當年質如蘭草，語溢芬芳。感恩當年確相遇，感恩師徒情意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