托爾斯徐

早晨的陽光穿過云翳，透著窗欞灑在我正在描摹的文字上。這時，你出現在門口，拉著你朋友的手進了教室，就像兩只快樂的小鳥飛進了寂靜的森林。

金色的朝陽恰好照在你黑色的頭發上，像戴了一頂金燦燦的皇冠。你瞇起眼睛，笑著垂下頭，抬起梔子花色的手，想要遮住晃眼的光，羞澀而動人。

這讓我想起一首叫《Golden Hour》的歌曲：

“My radiant beam in the night

夜晚照亮我的熠熠光芒

I don't need no light to see you

無需燈光 也能看到你的身影

Shine

熠熠生輝”

落日沉浸于橘紅色的海,晚風淪陷于赤誠的愛。

小權指著我桌上只咬了一口的蘋果，讓我趕緊吃掉，氧化了就不好吃了。

 

你輕輕地回到了座位，坐到了我的身邊。你叫作小知，知識的知。做了三年的初中同桌，我們之間沒有聊過一句話，最多也不過是從你手中接過每晚的作業。

你從未向我敞開過心扉，我也小心翼翼，這次也不例外。你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我桌上的文字，便翻開課本，拿起筆，“唰唰”地寫作業。

我曾無意聽到你和你朋友的談話，你說你想考上重點高中一中。作為校內的尖子生，我是穩穩地要上一中的，而你要考上一中還是有點距離。但你從未跟我提起這件事，展現給我的只是你奮筆疾書的身影。

見你不再說話，我也不語。而是嘆了口氣，翻開日記本。筆尖懸在紙頁上方，鼓浪嶼的海風忽然吹進記憶深處——那天在輪船甲板上，我正是對著翻涌的海浪寫下這首《面朝大海》:

 

“從明天起，做一個幸福的人。

關心學習與睡眠。

拒絕一切有損健康的嗜好，

不再期待那不可能的愛情。

周游校園里的每個角落

我有一個愿望，

就是

面朝大海，春暖發呆。”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 游廈門鼓浪嶼有感《面朝大海》

 

是初一年的國慶假期，記得那天坐著游輪從輪船碼頭渡向彼岸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開。遠處，一行白鷺平展著翅翼，掠過波瀾的水面，靜靜地吸入深遠的晴空里。

靠在輪船甲板的欄桿上，被海風吹得搖搖晃晃。如果你在身邊的話，海風定會吹散你的頭發吧？你會笑著不去撩開，而是驚喜地指著眼前逐漸靠近的島嶼吧？但你的頭發一定是長長柔柔的。

是初二的那個晚自習，遲暮的燈光柔柔地灑下，你轉身向后桌那個男生要物理筆記時，頭發不經意地拂過我的側臉，比鼓浪嶼的海風更輕，卻在皮膚上燙出了一道粉色的印記。一直詫異我的成績比你好得多，也比他好得多，但你為什么那些不懂的題目總是向他請教而不是我？

下了船，就在這琴島上，我遇到一個很古典的人。他仿佛是從遙遠的年代穿越而來，穿著很老款的西裝，戴著墨鏡，手插兜，踩著皮革鞋，站在他開的店鋪門口，抬頭望著快要下雨的天空。他是想著那段無憂無愁的青春歲月，還是懷念那一排排被雨打濕的日子？

店鋪里，林林總總，擺滿了他的收藏。古老鐘表的鐘擺已經停滯，留聲機的唱針懸在半空，黑膠唱片還在吱吱呀呀地轉著，那三角古鋼琴有多久沒人彈過了？這位紳士和他的古董店在一起，仿佛是在ccd相機的復古濾鏡下。不知這位老者，會不會在夜深人靜之時，為鐘表上好發條，放上一碟喜歡的唱片，輕輕地按響黑白琴鍵？

也就在這琴島的雨天，我彈了《Golden Hour》，放在朋友圈和視頻號里，大家都說很好聽，雖然只演奏了十六個小節。

歌曲的高潮部分，有這兩句詞：

“It's your golden hour

在專屬于你的黃金時分

You slow down time

時光為你停滯

In your golden hour

在你燦爛炳煥之際”

那天我心情特別好，坐在返程的輪船上，看著窗外漸漸落下夜幕的廈門夜景，望著高樓大廈慶祝國慶的霓虹燈，我疑惑你為何還不肯加我微信，我也沒有主動。但那天格外美好的原因，實際上是你在視頻號里為我點了一個贊，而我知道你也會彈鋼琴。

 

“今晚的晚霞是玫瑰色的！” 你朝著窗外，對你的朋友說。那晚體育中考才剛落下帷幕，但我因差0.5分滿分而悶悶不樂。獨自一人坐在角落，失落地看著桌上的書發呆。你自然是聽說了我的失敗，因為大家都在議論我:“運動會上跑那么快，反而沒滿分？”聽到你說今晚的晚霞很美，我也就向外望去。夕陽仿佛從天邊接了一把火，點燃了整片天空，也把飄著的幾朵云染成了粉紅色。

“天空依戀著浮云，

也不曾發現她的紅暈，

無意沉醉了凝望她的大地。”

這幅圖景很治愈，也很勵志。其實我的目的很單純，就是想要向你證明，我還是可以的。這種念頭，在你跟他聊天時是愈發地強烈，但你也許并不知道。我回過頭，與你的目光相遇，你的兩只手抱在胸前，一副滿心期待的樣子。你朝我微微一笑，那一笑，就像一朵向日葵在陽光下盡情開放了。

體考臨考前那個炎熱難耐的午休，老師讓大家都趴下休息。我坐在你的身旁，在一片寂靜與黑暗中發愣。聽著你均勻而綿長的呼吸，凝視著你頭發上的梔子花發卡，看著你書包上掛著的小熊，忽然想起初二年那次校運會。

你作為我們班的宣傳委員，自然擔起了”實時轉播”的重任。運動會前一天，你搬來凳子，拿來一盒彩色粉筆，站在后黑板前，為我們班里的每個運動員寫著比賽日程表，整個晚自習都是粉筆“唰唰”的聲音。

當寫到我的名字時，我沒料到你會轉過頭來，估計班里就只有我一個人在看你畫板報。你站在高高的凳子上，穿著青綠色的校服上衣，深藍色的褲子，粉紅的發圈扎著的黑發，蓬松地搭在肩頭。你左手拿著運動會秩序冊，右手捏著白色的粉筆，驀然回首，傾國傾城。我忘記我當時是怎么應付這尷尬的，只記得我一個晚自習都不敢再看你一眼。

運動會的第一天，我夾著墊板，帶了根筆，擠到人群前面，看見你和其他選手站在女子800米的起跑線上。你跑了小組前三，成績還不錯，看著你累得被你的幾個朋友又是扛，又是架，好笑又心疼。欣喜之余，提筆寫下這首《運動員宣言》:

我們是七八點鐘的太陽

從夕陽接下了星星的火炬 終將燃起燎原的大火

我們是粉身碎骨全不怕的石灰石

喝令三山五岳 在烈火中鑄就自己的鐵血丹心

我們是亞當和夏娃

發達的肌肉 美麗的線條 這是青春的見證

今日 我們要在這里

聽著胸腔里隆隆的戰鼓

噴薄出血管里澎湃的熱血

將最美的青春綻放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 寫于初二校運會，后被廣播站采用。

運動會第二天，我不知喝了多少瓶紅牛，制造了多少毫升腎上腺素 。當我400米奪得銅牌后，班里的同學都想摸一摸我的獎牌。走過走廊，聽到：“那個隔壁班的小徐跑得好快。”我身邊簇擁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同學，活脫脫像一只驕傲的小孔雀。你卻什么都沒有說，而是和你的朋友肩并著肩，玩著你那小小的相機，是尼康S4000的ccd。

校運會結束的幾天后，收集照片時，我發覺有兩張照片有些奇怪。一張照片上，背景是紅色粗糙的跑道，三、四道的兩個冠軍道上的運動員拼盡了全力要超過對方。再仔細看我那因達到極限而扭曲的臉，可見我已抖擻出全身的力。

跑道外是洶涌的人潮，站在前排的大多是我們班的同學。丁熙攀著洪的肩膀，踮著腳尖朝我這邊看；李浩抱著我的校服外套，舉著我喝完的紅牛瓶子，在大聲喊著什么。

卻只有唯一一個人轉過頭去，我永遠都不可能認錯，竟然是你。你那天穿著米黃色的短褲，上衣別著號碼牌，是3920。你的雙手抓著臨近跑道的警戒線，頭卻扭向后面，是有人在后面叫你嗎？另外一張，是我和我好朋友的合照。當時，是在男子400米檢錄前，在背后虛化的背景中，你舉著你那小小的ccd相機，對準的是我的方向。

 

 

翻開日記本的第147頁，畫著一棵老榕樹，樹上掛滿了中考祈愿的紅布條。千人會場，是那天百日誓師大會。

雙腿并攏，舉起右臂，捏緊拳頭，昂首挺胸，大聲吼出我們的誓詞：

“用一千次落筆等一次回音，

撥一萬遍云霧待一場月明……”

 誓詞是班主任讓我撰寫的。你也和我一樣，站在前面不遠處，也舉起右拳。你那細細的胳膊，小小的拳頭，在一眾中顯得也很有力。不知你是跟著洶涌的宣誓聲小聲地念著，還是和我一樣熱血沸騰？

在寫祈愿的紅布條時，正傳遞著簽字筆，偶然經過你的身邊，發現你自己帶了筆。你握著筆，一筆一畫，認真而專注。望著你娟秀而瀟灑的字，再看向自己的鬼畫符，感慨萬千。

過去有一段時間，我羞于向你開口，于是便著手寫了一封信。三個星期的構思，六次修改，像重新學寫字一樣，一字一句，一筆一畫。不過最后信還是沒敢送出去，我也沒向任何一個人提過這件事。

郭頂的《水星記》是這么說的:

“還要多遠才能進入你的心

還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

咫尺遠近卻

無法靠近的那個人

也等著和你相遇”

水星是離太陽最近的一顆行星，但它無法脫離自己的軌道，也無法接近太陽。

就像我和你。

如今，字是越寫越丑，老師的提醒與責備也不曾放在心上，也許是為了忘卻那段專心致志喜歡一個人的日子吧。 

開完會后，老師們小心地把我們的紅布條掛在學校的老榕樹上。虬勁的枝干，蜿蜒的根須，青蔥的樹蔭為眾言堂前的廣場撐起一片陰涼。起風時，懸掛的風鈴叮叮咚咚地歡唱，似山間的流水，又像優雅的琴聲。

閱讀著樹下的石刻。原來，這棵老榕樹是在1951年創校之際栽下的，掐指算來也有七十多歲。一樹的紅布條被風吹起，泛起漣漪，你的“一中”二字，在陽光下閃著光彩。就在這靜謐與神往之間，我獨自面對這位老人，虔誠地閉上眼睛，雙手合十，靜靜站立。

莊子曰：“人生天地之間，若白駒過隙，忽然而已。”這三年來，時光匆匆，行于書山，渡于學海，帶著青春的張揚與狂妄，跑過早讀時的晨霧，走過放學后的晚風，而對你或多或少的關注，竟在這盛夏來臨之際，慢慢地發酵了。蟬鳴聒噪，像是我想要對你說的千言萬語。

曾作詩云：

“丁香情節何須解？愛意隨風，愛意隨風。人道是，東升西落。

  璇璣北斗浩月空。酒意微濃，酒意微濃。夢回時，往事如虹。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《丑奴兒.丁香何解》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寫于白駒過隙間

 這首詩本來藏了四個同班同學的名字，現在想來甚是可笑，早就人事已非了。難道初中的情誼就如此隨遇而安的嗎？難道我們之間是命中注定不能做朋友嗎？那就祝你金榜題名，一起考上一中吧！縱是狂風驟雨，血雨腥風，即便是書山無路，學海無涯，我也都會在一旁默默地陪著你，默默地幫助你，默默地為你加油！睜開雙眼，歲月靜好，清爽的風吹拂著我的臉頰。此后，在那些披星戴月的日子里，我久久不能忘懷今天的感受，這讓我在青春慢慢褪色之時，模糊地看清了青春的模樣。

 

擱下筆，合上日記，拿起蘋果就吃了起來。身旁奮筆疾書的你不見了，你的桌上翻開著做到第27題的英語完型填空。向窗外看去。咦？天地萬物都朦朧一片，原來是下起了雨。我便撐了把傘，出教室，下了樓，鬼使神差地走到操場旁的一株梔子花前，想起語文老師吳老師曾經跟我們講的一個故事。

在四月的一個涼爽的的中午，為了監督學長學姐們的文言背誦，又怕在走廊上吵到教室里的同學，她就帶他們來到操場上。剛來到操場，大家都驚呼:“老師，操場旁的花朵都開了！”“老師，我們能站在花旁背誦嗎？”吳老師欣然同意。聞著梔子花撲鼻的花香，捧著本語文書，還能時不時欣賞一下潔白的花瓣，是多么地詩情畫意啊！

席慕容也曾寫詩贊美梔子花:

“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

與你相遇 如果能

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

那么 再長久的一生

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

回首時

那短短的一瞬”

    ——席慕容《盼望（節選）》

我的耳邊便有了嗡嗡的背誦聲。“逝者如斯夫，不舍晝夜！”“自康樂以來，未復有能與其奇者！”我也不禁跟著朗誦:“正是江南好風景，落花時節又逢君！” 那些學長學姐們早就高中畢業了，今日我也是“臨古地，思古人”了！今天學校里的梔子花也同樣開得燦爛，就拾起一朵落花，捏住花柄，讓它轉啊轉，憧憬著未來的高中生活。我們是否還會在同一個高中相遇？

“想是落花有意，流水無情。”聽著頭頂雨的鼓點，不禁有些傷感，想回去找舊日老友談談心。轉身看見你和你的朋友在不遠處，撐著一把天藍色的傘。還是那雙藍色的帆布鞋，你伸出梔子花色的小手，張開手心，去接那點點細雨。你并不去留意水洼的點點星星，而是調皮地讓你的劉海沾濕雨的氣息。

看到你，我有些慌張，握著冷冷的傘柄，只好停在那株花前，不再前進。我想要你們從我身旁走過，悄無聲息，又希冀著你能看見我的身影。我把自己想象成彷徨的戴望舒，也撐著一把油紙傘，走進自己臆造的深巷里。

《童話鎮》的旋律涌入我的腦海：

“總有一條蜿蜒在童話鎮里七彩的河

沾染魔法的乖張氣息

卻又在愛里曲折

川流不息揚起水花

又卷入一簾時光入水

讓所有很久很久以前

都走到幸福結局的時刻”

是否只有童話鎮里的男男女女，才會相信擦肩而過后有千千萬萬次的永永遠遠？當怪獸手中的王子和躲在巨石旁的公主相遇后，便理所當然地相愛了，開始了幸福的生活。你會不會因為我而有了這童話的心靈？

終究是沒有結局。我等了半天，才發現你們早已遠去。失落地收了傘，狼狽地錯過操場上的歡聲笑語，濕漉漉地回到教室。疲憊地走向座位，想繼續寫我的作業，卻驚奇地發現，你的桌上多了一朵潔白的梔子花，花旁的綠葉上，還新鮮地沾著晶瑩的雨。花旁的你，已經寫到完形填空的第34題。原來你沒有被六月的空氣氧化，原來你一直從未離去。

 

后記（畢業后所記）

很喜歡寫詩，寫過一首《梔子花開》，在班里很受歡迎。當時初中生涯最后一次質檢已經結束，但我們還是沒有聊過一句話。語文課的鈴剛響過，我和四位好友帶著抄著《梔子花開》的活頁紙站上講臺。陽光正爬上第二組的課桌，而你坐在第三排——那是我第一次發現，你潔白的校服和梔子花的花瓣，原來都浸著晨露的光澤。

“梔子花開

恰似你的到來

迎面而來的是你的潔白

好像梔子花開”

       ——《梔子花開（節選）》

念完詩，抬起頭，與你的目光相遇。你沒有鼓掌，只是微笑不語。

吳老師為我們的朗誦評了A等，我們都很開心。后來在臨近畢業的最后一個月，班主任找到你，讓你畫一次板報，還說這是初中三年最后一次畫了。那天晚自習，你并沒有急于做作業，而是在白紙上為板報打著草稿。你很喜歡畫畫。第二天清晨，當我背著書包走進教室時，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。

是漫山遍野的梔子花，開滿了教室后黑板，一位穿著青綠色校服的少年，立于潑潑灑灑的花卉中。山花爛漫間，是你清秀的字。我在門口站了良久，才想起走進教室。七點二十分的鈴聲還沒響，但你來得比我還早。你趴在課桌上睡著了，頭深深地埋進臂彎。我輕輕地回到座位，慢慢地放下書包，小心地抽出早讀課用的書本。你的睫毛忽閃忽閃，像蝶的雙翼。昨晚你是不是忙到很晚？

趁早讀課還沒有開始，我跑到樓下摘了一朵梔子花上來。這花還帶著晨霧的露水，濕噠噠、涼絲絲的。進了教室，你還沒睡醒，而班里的同學都在贊嘆你的繪畫技藝，卻都不知道這畫的是梔子花。

只有你我懂得，這梔子花就是你啊。你知道嗎？初一開學那天我們分到一起做同桌時，你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朵梔子花。是因為你如梔子花的潔白無瑕，還是因為你的名字后面加一個“子”就是“梔子花”？我轉著手中的花朵，心中卻波瀾起伏。

“唉，小知。”

我像是在跟你說話，又好像在自言自語。

“我什么都明白了。”

你醒了。早晨的陽光在你的眼角蕩著秋千，你微微皺了皺眉，直起身子，雙手捂住了你的臉。窗外，薄薄的日光落在葉片上，幻化成一層層糖衣。

“我畫得還不錯吧？”

你松開手，接過我手中的花朵，你的小手竟和這朵梔子花是同一個溫度。

“沒我那首詩好。”

你笑了，摘下你的梔子花發卡，塞進了我的手里。

窗外，風與樹吻別，又是一樹的梔子花開。